考試導向的教育方式打壓學生個性和興趣,使他們感到焦慮與挫敗,失去享受生活的能力。
即使最憎恨考試的人,也視考試為「必需之惡」(necessary evil)。一個沒有考試的世界,對於政府官員、教育工作者、家長甚至學生,已經變得越來越無法想像。
考試也許是現代人的第一大焦慮。從三歲幼童到十八歲少年到二十餘歲的青年,全世界起碼有五分一人口飽受考試的煎熬。這個數字,還未包括「比自己考試更緊張」的考生家長、近親和老師。
升學競賽、分優辨劣和汰弱留強,已成今日教育的本質。在這個大前提下,什麼都可以犧牲。孩子遊戲的權利沒有寫進聯合國憲章或者基本法,但誰不知道孩子天性好 玩;只是父母要孩子入名校、讀好書,不得不狠下心腸去打壓孩子這種天性。誰不知道把孩子送到十萬八千里的外國,是拿親情作賭注;但為了不讓孩子給考試折磨 和標籤,很多父母只好做這個「美麗而蒼涼的」決定,忍痛割愛。
諸如此類大小小的家庭悲劇,天天都在上演。考試制度最麻木不仁和罪大惡極的地方,是迫使父母以為子女前途著想的名義來傷害他們,張愛玲稱這種對親人的精神虐待為「愛的凌遲」。
考試制度做得最有效率的事情,就是大量製造失敗者。政府、社會、傳媒、家庭、名校和大學攜手建立一套僵硬、苛刻的一元化「成功觀」:優秀的孩子一定要讀名校,頂尖的孩子更要讀名校中的名校;否則就是失敗,說得動聽一點是「underachiever」,難聽一點就是「loser」。
莘莘學子不要以為考入大學就可以安枕無憂。大學本身有它一套優劣分明、高下立判的排名和等級制度。大學生「內化」(internalize)了這套價值觀,不用別人歧視他,自己也會歧視自己。
這套邏輯從幼稚園到大學一以貫之,導致學生長期活在焦慮與挫敗的陰影之中,缺乏自信,自我形象低落。不管他們做得多麼好,似乎還是不夠好。這種揮之不去的挫 折感,對很多學生的成長,與其說是影響,倒不如說是消耗,是某種吞噬。青春本是人生的黃金歲月,年輕人應該活得瀟灑而自信,但非人的考試制度、不得喘息的 競爭,以及自己跟自己和跟別人沒完沒了的比較,卻把他們大部分變成所謂「damaged goods」。
考試制度產生的另一「非預期後果」(unintended consequence),是將本應充滿求知慾、好奇心和生命熱情的年輕人,變成靈魂扁平、語言乏味的沒趣之人。
大哲學家叔本華認為,人生像鐘擺一樣徘徊於痛苦和無聊之間。悶蛋常常覺得厭煩,因為他們寡趣,不懂得從生活中尋找樂趣。古代社會物質匱乏,多數人為溫飽而奔波;無聊是奢侈和貴族的特權。在現代社會,無聊變得普及化。打工仔放工之後,迎接他們的就是像無盡黑夜一樣深不見底、一望無際的無聊。為了抵抗無聊,他們不得不求助於同樣無聊的電視、電影、電子遊戲和上網。
這正是現代教育的一大失敗。現代教育乃功利主義的產物,志在教人生產而非生活。這種講實效、目標為本和考試導向的教育方式,打壓個性和興趣。用北京大學社會系教授鄭也夫的話來說,現代教育「不是要為你提供一塊敲門磚,而是要將你本人燒成敲門磚」。它完全不管,更懶得培養學生的興趣,因為興趣只是磚頭上面「奢侈的花紋」,完全無助於敲門。
這很可惜,亦很可悲。沒有一個真正 well-educated的人沒有自己的興趣。有什麼興趣不要緊,最重要是找到自己的興趣,最好的是一種持久,甚至終身的興趣。一個人深深地投入到興趣 活動之中,會進入接近運動員身心合一的所謂「暢流」狀態(in flow)。這就等於豎起了阻隔日常生活的無聊與煩惱的最堅固屏障,是醫治憂鬱情緒的特效藥,以及增加生活情趣的必殺技。
說穿了,這就是享受生活的能力。這種能力不是與生俱來的,而是需要經營、培養和薰陶的。閱讀、思考、書畫、鋼琴、圍棋、古玩,以至於運動、烹飪,無一不是需要長時間浸淫的「深度遊戲」。
想除魔的人最易着魔
沒有這種能力,找不到可以令你自得其樂的興趣和遊戲,便只好靠無須用腦的大眾娛樂打救,或者做消費主義的奴隸;日復一日地過一種「回家看電視,出門逛商場」的生活。尼采講過,一心要除魔的人最易着魔。現代人為了逃避無聊而把自己出賣給無聊,太荒謬了吧?
轉載:
林沛理:現代教育是愛的凌遲
亞洲週刊 15-11-2012